他成了村里的边缘人,只因患癌康复后没去赚钱还债
原创 2016-10-25 挠挠 斗瘤-(微信公众号antica-hero)大安哥所在的河南西华县乡村图景
大安哥年长我25岁,和我一个村,今年55岁了,他是我的小学老师。我心里记挂着他对我的教育,虽然他的手机号我一直存着,但我一次电话也没给他打过。
2012年初,给家里打电话,临到快挂电话时,我妈说,告诉你一个事儿,“大安病了,胃癌。”挂完电话,我爸发来短信,是大安哥的手机号。“教你那么久,给大安哥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吧。”
我存了下来,但犹豫了好久也没有拨过去。快二十年没联系了,我该怎么解释这二十年里对他的遗忘?
承诺
读小学时,我学习一塌糊涂,能考个及格,全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。我爸让我留级,看着小伙伴们都升级了,我觉得挺丢人的。
开学分完班,老师们闲了下来,大安哥提着酒到我家,喝到半醉的时候,他说:“想不想到我班里来?”
我说想,我爸瞪我,我低下了头。大安哥拍着桌子跟我爸保证,“孩子交给我,我保证让他考及格。”
犹豫写在了我爸脸上,大安哥大喊,“你看不起我!”就这样,我又保全了我的“脸面”,没有留级。
那个学期,我的成绩有了一点长进,从来不及格的语文,不但及格了,作文甚至还被校长拿到升旗仪式上朗读。不过数学还是那么差。
每次考试结束,大安哥就提瓶酒到我家,既赔罪又邀功。先喝完提来的酒,说数学没及格,得赔罪。喝完了,就让我爸再去买一瓶,语文考得好,要赏。
那时家里很穷,没有下酒菜,也没有像样的酒桌,每次大安哥提着酒过来,我爸揪一把白菜心,抓一把生花生,摆在我家那条斑驳的长桌上,二人能喝到半夜。我就老老实实趴在桌子的另一头写作业。
喝得高兴了,大安哥拿过作业本当场批改,喝大了舌头,赞不绝口:“你看,你看这句话,‘夜幕要降临了’,这么小的孩子,都会用这个词,不简单,都是我教的好啊。”
“我想了,以后让他当作家,当大作家,在报纸上发表文章,挣钱,报答你。”
我爸黑着脸,拿着不及格的数学:“这货,指望不上。”
大安哥不停摇头:“还得努力。”
紧张的氛围,让我感觉如临大难。每到这个关头,我就以撒尿为名,偷偷跑到院子里“躲难”。但每一次“躲难”都觉得很美好,特别是秋天,月亮高高的,露水凉凉的,哆嗦着撒完尿,仰着脸听院子里那棵大桐树叶落的声音,一听就是很长时间,直到大安哥喊我进屋。
这样一来二去,大安哥和我爸成了村里最好的朋友,学校里最好的同事,一起骑着自行车上下班,相互帮忙干农活儿。
有时候,我坐大安哥的自行车去上学。有一次,我在家偷了两个鸡蛋,准备到学校换冰棍吃,鸡蛋装在上衣的口袋里,还没到学校,鸡蛋被挤碎了。
大安哥装做不知道,只是说“你衣服咋湿了,换下来。”再找了件衣服给我换上,还给我买了两只冰棍。
沦为边缘人
大安哥“钓鱼”的池塘
在没有喝酒的时候,大安哥不苟言笑,打扮得一丝不苟,即便再热的夏天,穿得也很严实,衬衣甚至不舍得解开最上面的扣子,上衣口袋里,总是别着一支钢笔。
大安哥只是民办教师,但在村民眼里是有身份的人,他的这身行头,是他的尊严所系,最后却被政策给毁掉了。
1998年左右,大安哥遇到了难关——河南周口西华县出台政策,民办教师在三年内没有通过进修考取公办教师的,要全部清退。民办教师虽然每个月拿不到二百块钱的工资,但在村里的人看来,他们是有正式工作、有知识的人。
这一年,我爸通过了进修,大安哥考了两年没成功后,他就再也不来我家喝酒了。有一次,我问起大安哥的情况,我爸叹口气说,“交往不多了。”
后来,我读了高中,又到外省读了大学,留在了南方工作,老家也就一年回去一两次,关于村里的人和事,都是电话里得知。差不多每年都会听到他们说,谁谁的事儿上发生了什么事。老家把白事儿称为“事儿”,谁谁的事儿上,就是谁谁的葬礼上。
每当听到这句话,我心里就会发紧,接下来,便一夜的失眠,因为那些谁谁都曾叫着我的乳名,逗着我长大。
村里发生的最大的事情是新农村建设,西华县号召节约土地,村子整体搬迁。攀比心作祟,村里掀起了建房比赛,都盖二层小楼,盖不起的,借钱也要盖——因为你盖不起房,就证明没能力,孩子娶媳妇都难。
那阵子,每次家里打电话都会说,村里谁家的房子最漂亮,村里谁家盖房欠了多少债。大安哥是村里欠债最多的。
从教师队伍里被清退后,大安哥从一个有身份的人,回到村里当农民。当了十年老师,站惯了讲台,家里那几亩地,就荒掉了。
等到房子建起来,已经欠了七八万。房子建好后,大安哥给儿子娶了媳妇,没过多久,儿媳妇把大安哥赶了出去,他就和老伴儿住在村子最后面的一个简易板房内。
也就是被赶出来的2012年,大安哥患了胃癌。一天傍晚,我回村后散步,看到了大安哥一个人在池塘边钓鱼。
这个池塘成了村里的垃圾坑,堆满了装着腐臭食物的垃圾袋、破罐子烂筐,还有动物的尸体。最中央,剩下一洼死水。
报不了的恩
大安哥蹲在那洼死水旁。
我走近去,他皱纹多了,瘦了,头发白了一半,只是穿着依然整洁,最上面的扣子还是扣着。
我问他,有鱼吗?他说,不知道。
谈话很艰难,我努力找话说,问一句答一句,不超过五个字。
回到家,我说看到大安哥了。我爸从餐桌上抽了一棵葱,嚼了一口,沉默了一阵说,他刚做手术没多久,现在什么也不能干,就钓鱼,家里欠的帐也没法还,压力很大。
我妈在旁边接过话茬说,“他做手术的时候,我们去医院看过他,医生说,三年不复发就可以活下去,假如复发,就听天由命了。”
大安哥挺过了三年。一次我爸张罗的酒局上,酒喝到一半,有人说,少了一个人,大安。大家沉默了一阵,“算了,别惹事儿了。”有人说。
话匣子打开,大家还是聊起了大安哥。
“他也是,现在还无所事事,不找个正事儿干干,家里欠那么多债怎么办。”
“人啊,最怕不争气。”
我妈说,大安哥自己的命都顾不得,哪里有力气顾及孩子们?但是,村民们认为都是大安哥自私。
最近一次见到大安哥,是在村里十字街口,遇到一群大叔大妈,我给他们发糖、让烟,他们围着我问长问短,问买的房子多大,在北京靠什么挣钱。我说靠写文章。他们问,“当作家啊?”
我让完最后一根烟,抬头看到大安哥,他在人群外,徘徊了一阵,安静地离开了。
抗癌经验
村民都认为大安哥胃癌康复了,却不忙着赚钱还债,是个自私的人,大安哥也听到了传言,但从未回应。他的妻子说,大安哥有自己的心思:与其拼了命留给孩子一笔财富,不如留给孩子一个父亲,一个完整的家。
在这样的信念支撑下,他熬过了艰难的癌症治疗,尽管大家可能还把他当作一个得过癌症的病人,但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,养病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当作一个健康的人,不迷信亲友介绍的偏方,也不悲观自己还能活多久,什么时候病情会复发。如今,被村里人边缘化的他,在那个早已被废弃的池塘边静静钓鱼,乐观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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